亘古，洪荒时代。

　　天上有十个太阳，地上只有乱石的荒漠，部落的人们像老鼠一样躲藏在地底的洞穴里，只在偶尔到来的短暂夜晚才能外出活动，冒着巨大的风险搜寻几乎不可能找到的食物和饮水。

　　根据历史记载，曾经，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太阳，但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太阳变成了十个。自从这灾难开始，生活就变得非常艰难，人们投入黑暗的怀抱，不再向往光明。

　　昏暗干燥的洞穴里，每一次睁眼闭眼，都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间，而每一次派遣族人外出探查情况，总是得到“仍然是烈日当头”的消息。

　　在那炎炎烈日下，他们会灼伤，脱水，如果不及时回到洞穴，甚至会倒下，被烤成人干。

　　仓颉看着陶瓦中的，拳头大小的黑色“面团”，心中思绪万千。这是他今天的储备粮，他不应该抱怨，也不该多说什么，因为有些人甚至还分配不到储备粮，就被丢出去“探查情况”了。

　　因为自己有造字记历法之功，才能定期享有食物，除了吃不下口的不新鲜的储备粮，偶尔也有一些能吃的食物。

　　一些有罪的族人，也会被丢出去，然后洞穴的门会被巨石堵上，他们是回不来的。仓颉也出去跟随专门的勘探队伍在周围走过一圈，除了探索，收集一些生命力顽强的动植物作为食物，处理尸体和收集储备粮也是任务之一，只不过这个为了稳固民心是严格保密的。洞穴虽然很大，但这里只能种植一些像是苔藓的植物，捉到一些昆虫和啮齿类……要是一直吃它们，疾病和瘟疫又会再次爆发，而燧人氏发明的火，在洞穴里面大规模使用，实在是自取灭亡。

　　光和热已经足够多了，地下的泉水也逐渐减少，温度升高，估计没几年，就要枯竭了吧……

　　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地狱般的日子才能结束。

　　“仓颉，王要你去准备仪式，洞穴内的情况不容乐观，王需要知道下一次日落是什么时候。”一名巫女突然出现在仓颉的身后，“然后我们需要派出勇士去探索，寻找食物……”

　　“好的，巫阳……占卜落日吗？”仓颉站起来，两三口把硬硬的黑面包咬碎，艰难地吞到肚里去，“王好像很久没有找我了。”

　　“这是自然，在龟甲上刻下一个圆圈，可不是一件容易事……”乌阳在前面领路，带着仓颉走向更深处，“你的食物吃完了吗？”

　　“那点根本不够填饱肚子的。”

　　“所以……很少看见有人知道储备粮是怎么的之后，还吃的那么痛快。”

　　“啧，我有什么办法，不想饿死罢了。”仓颉舔了舔指尖的面包屑，“我只是给自己一些心理暗示，也不用像你们这些用妖术的延长寿命，我只要多活个几百年寿终。”

　　巫阳，是王最信任的巫女，也是有名的巫医。最初的文字就是部落的这些巫师为了占卜和记录神的预言创造出来的，仓颉只不过是从中找到了灵感，再花了时间赋予文字更多的形象和意义，把它系统化了。仓颉和巫阳的关系是介于一般朋友和挚友之间的，平时能说得来几句话，也就说上了，因为工作偶尔有交织。

　　也是往深处，洞穴就越黑暗，只有一些被开采出来的奇异的石头可以当作光源，让人勉强可以看清脚下的道路。两人一前一后安静地走着，从狭长洞穴走道的深处传来一阵阵奇怪的像是风声的声音，听起来又像是人的哭喊。

　　最终他们来到了地下大洞穴，仪式祭坛被布置在了王的坐前，左右两边站着他的臣子，其他部落的首领。

　　帝尧，作为统一华夏各个部族的首领，也是相当贤明的君王了，但显然，要他处理这样的天灾，还是太棘手了。

　　“王，仓颉为您带到了。”巫阳这样说道。

　　“仓颉，记得前几次预测日落，都不是特别准确，这次事关重大，我希望你能给出准确的时间。日落的时间，还有下一次日出的时间。”尧看着仓颉在自己面前颇为紧张地站定，说道，“如果近期不能组织一次有效的探索，洞穴内的食物还有储备粮，都要消耗殆尽了……”

　　“王，占卜日落，需要非常准确地刻画文字，我的功力的确是最好的，但所用的龟甲，也需要尽量圆滑规整。”仓颉深吸一口气，这样说道，“您知道，我是高祖黄帝旧臣，占卜原则上若要追求最准确，就必须遵循伏羲先祖所创八卦之准则。您现在所用那一套，得舍弃掉了。”

　　“你的意思是整个仪式都由你自己来，不能有外人插手，对吧？”帝尧问道。

　　“是的。”

　　“无妨，无论高祖还是先祖的创造，虽然是旧东西，你认为有用便尽管试，我只希望这次占卜能尽快尽准确。”帝尧这样说道，“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再这样下去，就要支撑不住，甚至爆发比瘟疫更可怕的暴乱。”

　　“王若要追求最准确的占卜，就像我刚刚说的，龟甲也必须用最上乘的。”仓颉看着帝尧，稍一咬唇，问道，“王，臣斗胆一问，可否借神龟一用。”

　　两旁各部落首领看着仓颉，脸上的表情各不相同，有愤怒，有惊讶，也有疑惑。仓颉身后的巫阳低着头，默默地退开一步，和他拉开了距离。

　　尧看着仓颉，沉默许久。

　　仓颉没有低头，看着尧，屏住了呼吸。

　　空气有些凝固。

　　帝尧吹了一声口哨，于是一只足有成人大小的老龟从王座后慢慢爬了出来，停在了帝尧的面前，抬头，看着座上人。

　　“这神龟不知活了多少年，也不知道从哪里来，只是知道，它从高祖黄帝，一直到我这里，一直都是默默无闻地跟随着。”帝尧看着神龟，这样说道，“可以说，只要这神龟还活着，我华夏部族就能继续繁衍下去，即使是占卜用龟甲。也从未有人提出要用这神龟的龟甲……你要它的龟甲，岂不是要它的命吗？要了它的命，我们还有万寿无疆的象征依托吗？”

　　“王，华夏部族的图腾是龙，不是龟。”仓颉看到帝尧叫出了神龟，知道其实是没有直接拒绝，而是不太情愿直接给，希望自己给个台阶，也方便说服群臣，“如果您认为占卜是解华夏危亡之必要，那么就不应该吝啬神龟——神龟长寿，也有大限，人民年寿有限，但子子孙孙繁衍可延续无穷。王，愿您作决断，龟甲作占卜用，已是常情，整个地下唯一的活龟也只有您这一只了，龟若不是因为长寿，龟甲能作占卜，能有如今祥瑞之意之地位吗？换句话说，龟只有龟甲作占卜，才算是体现了价值啊。”

　　“呵，好，好个仓颉，说话如此老辣，图腾是龙不是龟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我也找不出一丝地方反驳。”帝尧笑着说道，随后面色又归于平静，“行吧，就依你，如果你能保证神龟的牺牲不是无用功的话。”

　　“臣的气与灵息之力，尚能与天地乾坤相通，影响造化，若有神龟龟甲，必能准确占卜落日。”仓颉一看有戏，马上说道。

　　“这神龟也伴随我多年，我自己不忍心杀他。”帝尧看着神龟，叹息一声，随后下了王座，摸了摸神龟地头，随后朝里屋走去，“我过会儿回来，在那之前，你们把龟甲准备好吧，占卜日落不能拖延……神龟的血肉不能作食物，必须安葬好。”

　　于是仓颉上前，和各位部落首领把神龟处理掉了。仓颉在巫阳的帮助下布置祭祀祭坛，这个时候帝尧也就回来了，他重新坐在王座上，看着地上残留的血迹，还有那龟壳，深呼吸几次，擦擦眼角，忍住了情绪。布置结束之后，仓颉就马上开始进行占卜，在龟甲上用骨针刻下十个近乎完美的圆形，又让这些圆形排列成一个大圆的形状。随后，把龟甲骨片放在木柴堆中间，点燃，仓颉开始绕着火堆转圈，嘴里缓缓念着什么。

　　一股青绿色的反常烟雾升起，又迅速消散，火堆中传来诡异的噼里啪啦的声音，这样的过程持续了十几分钟才结束。仓颉灭火，完成仪式取出了龟甲，翻到反面，看着上面的文字。过了一会儿，仓颉说道：“两天后，会有一次持续四个时辰的日落，这可能是最好的机会了。”

　　“四个时辰……足够了。”帝尧沉吟道，“我们就近寻找食物和饮水，时间太长也坚持不住。这次队伍的组成已经选择好了，但我最近得到消息，天空出现十日，是因为帝逡和羲和生下了十只金乌神鸟，它们就是我们平常所看到的太阳。本来这十只神鸟住在东方海外，一棵名为扶桑的巨树下，以前都是每天出来一只神鸟，从东方飞到西方……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扶桑树就突然没了，十只金乌无处栖息，就一直盘旋在空中，极少落地——于是便有了这次灾难。”

　　“这么说来，此次灾难罪魁祸首全在于那金乌神鸟……”仓颉说道，“三足金乌，似乎是很难对付的神兽啊。”

　　“现在帝逡和羲和都不在，和金乌交涉也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们只能去杀掉这十只金乌中的九只。”帝尧说道，“在这四个时辰之内，除了探索队伍去搜寻食物，我们还需要挑选出合适的人，去东海找到扶桑，射杀金乌。”

　　“四个时辰之内从这里赶到东海……”仓颉简直以为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传说金乌神鸟飞得极高，周身都有足以焚烧大地的火焰保护，一般手段不可能伤害到它。”

　　“我心中已经有了人选，此次任务非常艰巨，甚至可能有性命之忧，但为了华夏部族与苍生百姓，我不希望你们拒绝。四个时辰之内从这里赶到东海，趁着刚日出，射杀九只金乌，如果顺利，只需要两个人。”帝尧这样说道，“巨人夸父，有脚程，有穷氏首领大羿，弓术可射神鸟。大羿，我已说服夸父载你逐日东海，你可愿意前往？”

　　黑暗中，那个一直站在帝尧边上，背着一张一人高大弓的男人，走出一步，面向帝尧，微微低头。

　　“若王愿许诺无论成败，保有穷氏三年内新生婴儿与生母不饿死，我定全力射杀金乌，纵身死亦无怨无悔。”大羿这样说道。

　　“可以。尧在此许诺，若我的餐盘里仍有粮食，决不会让有穷氏妇儿饿死。”帝尧这样说道，“两天后就是出发之时，各位首领回去准备吧，你们都会在探索队伍里。大羿，如果成功，我们都能看到熟悉而正常的日出日落，届时必为你接风洗尘，尊你为射日英雄。”

　　于是众人散去，出门口的时候，仓颉实在没忍住，拦住了大羿，问道：“大羿，你的弓术真的可以射下金乌？若是不行千万别逞强，再向王请示，王如此清明，定会听你解释的。”

　　“不知道，以前我也没试过，射日，呵呵。若是成功了，定当千古留名吧。”大羿笑着说道，“你不必劝我，我心意已决，这几年有穷氏几乎没有新生儿可以撑过三岁。就连我自己的女儿也在两岁半夭折……断奶之后孩子的食量也增大了，那些苔藓和黑面包怎么能给他们吃？！作为一个父亲，一个族人信赖的首领，我必须做点什么……能不能做到另说，我的自尊和责任不允许继续袖手旁观，既然王找到了问题的根源，那我们就去解决它！”

　　仓颉知道，自己没有办法阻止这个男人。

　　“我已经好几年没有狩猎了，但我仍然记得，我第一次弯弓拉弦，射出致命的弓箭，是为了抵挡野兽保护族人……现在，情况没有不同，我依旧想要射杀那些该死的野兽！保护我的族人！”大羿取下背上的大弓，用粗糙而伤痕累累的手指空拉弓弦，松手的瞬间在狭长的洞穴里引起一阵狂风，“为了我死去的女儿，我悲伤的妻子，还有信任我的族人，天下所有受此灾难荼毒的生灵，出一口气。”

　　他收好长弓，走了出去，消失在仓颉的视线中。

　　两天后，日落。

　　巫阳调制了药膏，涂抹在大羿和各位部落首领的身上，用来防止阳光的灼伤。夸父把他放在肩膀上，起身，大跨步朝着东方奔跑而去，而搜查队的首领们则向西方跑去。于是他们就消失在了仓颉巫阳和帝尧的视线中。

　　四个时辰之后，探索队按时回归，带来了许多根茎类的植物和大型的啮齿类，食物，以及几麻袋的黑面包。要进洞穴的时候，帝尧让他们把黑面包留下，说是先留着看看。

　　他大概是希望以后不用吃黑面包了吧，但是又很担心，所以不敢更加果断地直接丢掉。

　　日出。

　　第一只金乌从地平线的尽头飞了出来，那金白色的光轮刚刚出来，就被一条同样从地平线升起的细线打中。金轮的中心出现一个黑色的斑点，然后金轮就失去了光芒，化为虚无，落入地平线之下。

　　成功了？大羿真的能一箭落日？

　　第一只金乌被射杀之后，其余的九只金乌一下子全飞了出来，似乎是受到了惊吓，九个金轮以非常夸张的速度在天空回旋飞行。因为近大远小的关系，远处的金乌神鸟飞行速度一定是快得相当惊人了。仓颉不知道那里的情况究竟如何，只能焦急地等待。

　　突然，第二个金轮的中心出现了一个小黑点，然后这颗太阳也迅速熄灭坠落。不过五秒，又死了一只金乌，紧接着又是第三只，第四只，第五只。

　　不过十分钟，十只金乌神鸟已经射杀半数。这个时候虽然其余五只金乌神鸟已经全部飞了出来，但因为距离很远，数量少了一半，地面上的热度也没有以前十只神鸟在的时候那么离谱了。

　　有机会！

　　虽然射杀的速度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变慢，但，第六只，第七只神鸟也在大羿的弓箭下陨落。能够明显感受到温度和亮度的降低，第八只金乌坠落，第九只金乌坠落，气温就恢复了正常。

　　“可以了！可以了！金乌只剩下一只了！”仓颉兴奋地说道，“我要用文字把这段故事记录下来！真是史诗般的战斗啊，没有现场看到实在是太可惜了！”

　　帝尧没有说话。

　　然后他们又看到了一条细线从地面升起，击中了最后一只金乌，最后一个太阳中间出现一个黑色斑点，但是又马上消失。这个太阳开始沿着原来正常的轨道，从东到西慢慢运行。

　　三天后，大羿回来了。他修养两天恢复了身上的伤口，然后告诉帝尧和仓颉，他们及时赶到了东海，射死了九只金乌，最后一只则是没有命中要害，单纯威胁迫使他正常工作，负责规律的日出日落。

　　本来是要直接回去的，但夸父说要找到日落而西的尽头，追着最后一只金乌找到帝逡羲和算账，于是不顾大羿的劝告和自己的身体状况，硬是开始了第二次逐日。

　　之前逐日而东，是在日落之后，所以不算严格逐日，多少也轻松一些。但是这次逐日是在白天，夸父没能跑出去多久，就中途渴死了。

　　所以只有大羿一个人回来。

　　一个去射日，活着回来，成为了英雄。一个去逐日，没能活着回来，就成为了不自量力的典型教材。

　　现在部落内就有很多流言蜚语了，故事会经过加工，变得不像原来的样子，一个版本一个版本地流传下去。就连大羿都不一定能永远成为射日英雄，不知道几千年后，是否还有人记知道，逐日而死的夸父，其实前天晚上跑过一段更远的路程？如果他是最开始就全力以赴，说不定可以成功……

　　夸父是一个勇敢的人，可惜，只有一片桃林，一直记住了他的勇敢，并滋润后来追寻光明的人。而大羿射下九个太阳，把人们从黑暗的洞穴中拯救出来，重新拥抱生命和光明。

　　至少他们还是做到了类似的事情。

　　掌握文字的仓颉被要求把这样的故事记录下来。

　　“把大羿和夸父分在两个故事写。”帝尧把最后一袋黑面包丢下了洞穴深处，确认所有人都出来之后，让人用巨石堵住洞口，彻底永远地封印了这里，最后这样说道，“射日英雄固然需要赞美传扬，但我们不能因此骄傲自满，破坏了天人合一。大羿射日，用作正面的故事告诉大家曾经有这样灾难和英雄，夸父逐日，用作负面的故事告诉大家不自量力的后果。”

　　“这样看来，夸父是不是太可怜了呢……”仓颉对着龟甲，拿着骨针，沉吟道。

　　“他最可惜的地方，就是没能活着回来。这是我想让所有人从文字里知道的，生命至上。”

　　“……我明白了。王，我可以提一个要求吗？”

　　“当然可以，论功行赏，我还没问你你要什么呢。”帝尧这样说道。

　　“我希望能把日这个字的形状改一下，在中心加一个点。”仓颉这样说道，用骨针在龟甲上的一个圆圈里面点了一下，加上一个斑点，“这样，一个斑点加一个圈代表太阳。”

　　“为什么？这个斑点是什么？”

　　“就是大羿的弓箭，他不是一箭一只金乌吗？换句话说，一箭一个太阳。看上去，那个过程就是太阳中间出现了一个黑点。最后一个太阳其实也被他射了一箭，只不过没有命中要害。”仓颉这样解释道，“这样的话，我想这个文字可以表达更多的，有关太阳的事情，故事，和神话，希望后人可以找到线索中的故事吧。”

　　“随你，反正，也只有你能画出完美的圆圈不是吗？”

　　“……其实我是有方法的，王。像这样，准备两根骨针，用线绑住，拉直，定着一根，用另外一根转圈，就可以划出一个圆形。”

　　“这个痕迹就是……”

　　“是的。我所设想的日的文字形，点和圆的痕迹组合在一起……我希望，每一个文字，都有丰富的内涵，都能述说一个独一无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