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春来三月三,静待公子
湘江水澹澹,顺着天外来客的指引,他们进了春山,歇脚在寂照庵。
寂照庵里有个小尼姑叫半霜,半霜早产,出生的时候小得可怜,哭都没力气,加上家里实在穷,亲娘没奶水,亲爹不上心,实在精细不起养她这样的一个小娃娃,她爹娘直接把她丢在了春山山脚下的寂照庵,没人问尚在襁褓的她同不同意。
十七年一过,她成了庵里的一把好手,成了一只飞不出去的小鸟。
蜀地山间潮湿多雨雾,她沿着菌子生长的走势采得起劲,越走越往山林深处去。
等采满一个背篓时,她已经靠近辛夷花海,抬眼望去,雾中一团粉色,渐欲迷人眼,这是她的私心,每年二月中旬开始,她都要来这里看看,也就只能看看,没法再走近一步。
春山辛夷坞有花神,按照习俗,二月二十八开始祭花神,三月三正日会有许多未出阁的少女在鬓间簪上一朵辛夷花去迎花神,她是佛门里面的人,落了三千烦恼丝,四根清净,已经没有任何理由去祭拜花神。
可她还是很艳羡佛外门的人,艳羡她们能穿罗裙,能簪花,能迎花神,能与花神求平生愿。
在这个时节,有不少香客赏玩花会去庵里歇脚讨茶喝,其中不乏粉香四溢的少女们,她们头上簪着各式珠花,身上穿着色彩鲜丽的罗裙,三五成群叽叽喳喳地讨论着近日见闻,她敲着木鱼,一心二用偷听着少女的浪漫情怀。
天大亮时,雨停了,阳光熹微,温温柔柔地散在雨后的山脊,她回到庵里,濛昼一行人进完香正要去辛夷坞赏花,黄扶幼问她去不去时,她燃起一丝希冀,但看一眼她师父慧能师太后,才笑着推辞。
慧能捻着佛珠解释道∶“施主们,辛夷坞是男女祈愿之处,我等是出家人,故不便踏足。”
濛昼虽见半霜眼底的艳羡,却也不便说什么,只能道声理解,她只是可怜半霜少女花样年华只能被囚在在山里,只能见山间青色,佛前灯火,要说她是看破红尘,那定是屁话,他们没问她本愿,就定了她的一生。
半霜从小生长于深山,深居简出,很少有香客在庵里借住,突然碰上他们几个翻墙爬梯的,有些招架不住了,她爬上竹梯,露出半颗脑袋,大眼圆溜溜地看着在晒台上吃香梨的一行人,一路来,听他们说着泓崖、修炼、长安觉得新奇。
她听见她师父开始诵经,心中一空,蹑手蹑脚地下了竹梯,她怎能对尘俗心动呢?她已绞去了头发,余生是要侍奉佛祖的人,南无阿弥陀佛,是啊,她都不能与花神诉心事,又怎么能动情丝沾红尘呢?
傍晚时分,晚霞似鎏金,映着霞光濛昼他们从春山赏花回来了,师太特意吩咐半霜多做了一餐晚饭,单独给他们送来。
这厢,唯有胡如轻在客堂,忽见半霜送来饭,觉得惊奇,“这是为何?”
“师父说,庵里粗茶淡饭,没些油水,前几日思虑不周,害得几位施主挨了饿,觉得过意不去,特地吩咐给几位施主多加一餐。”
胡如轻想起他们昨晚在晒台上吃香梨的事,不禁莞尔,“劳烦小师傅了。”
半霜布完桌,告了声辞,脚还没迈出门,就被胡如轻唤住,“小师傅,且等等。”
说话间,胡如轻从里间抱出一瓷瓶,一折辛夷亭亭立于瓶中,花骨朵儿五开,花瓣六数,色白无瑕,高洁淡雅。
“小师傅没能与我们入山赏花,我们讨了个巧,折了这半枝,希望小师傅也能一览山中春色。”
她接过花瓶,抱在怀里细细端详,心里的小花前仆后继地开得绚烂,她第一次感受到被重视是这样的,
从没见过白色的辛夷花,白色的辛夷在春山入口,春山深处才是粉色辛夷,且采菌子的那条路径只有半霜知道,她独赏粉色花海,却不知前方白色花海更加无暇。
夜里,她在烛灯下端详那折辛夷,脑海中尽是端方君子胡如轻的身影,她竟生出入红尘的痴念,可是抬头见慈悲佛祖的画像,心中不由一沉。
果然第二日,那折依旧鲜嫩的辛夷花出现在了斋堂里供桌上,她借花献佛般在扼杀自己的痴念。
王箬自从挨了顿打,死里逃生醒过来后,对男女之事非常敏锐,他洞悉着一切,在与胡如轻搭伴找狸力的小组任务时,故作高深地问道:“室友兄,你对将来有何打算?要在泓涯一辈子吗?”
有时候跟没情商的人聊天确实是挺晦气的,就他胡如轻如此高资质怎么会轮流到一辈子都在泓涯的困境。
但胡如轻谦卑呀,他回道:“先看看吧,我道行疏浅,也不知道泓涯能不能收我一辈子。”
王箬刚趴在石头上听完地里的死动静,闻言抬头满脸看着胡如轻的死动静,异常震惊地问:“那你家没规划着让你娶妻生子?继承家业?”
胡如轻摇头,谈及娶妻立家此等人生大事他还是觉得遥远,他举目望着那开得异常浓艳的辛夷花,又觉得很近,因为他心里是藏了一个人,却在王箬面前还是笑着道:“家乡风俗,正月不谈亲事,以免影响一整年的运势,况且我年纪小,爷爷让我以修行为重。”
王箬当即跳脚:“我新年可是相了四场亲才回来的!”
也是,胡如轻年纪都算小,那比胡如轻年纪更小的王箬又算什么?
胡如轻当然不愿意与他鬼扯这些,翻来覆去找寻不到有用的信息,便自顾自地往山林深处走去,越走越深,树木攀枝错生,山雾大而难散,也越发阴冷,胡如轻一进去就感觉被潮湿的空气滞住了呼吸,杜鹃声不断。
幽幽一阵山风吹过,胡如轻抬眼就见一个女子神色忧愁地坐在一株壮硕的辛夷树上,那人发长将坠地,山风吹拂间,长发飘飘似垂柳拂水,再近一看,她双眉间一点白珠,眉若远山青黛,眼窝抹着水清山碧色衬得青蓝色的眸子幽深,瘦削的脸颊双腮夹微微粉,一点绛唇很是鬼魅动人。
他看出女子周身散发的幽幽飘渺的青气,推测女子可能是山鬼,想不动声色摇濛昼来,却被王箬一声“哎哟”惊呼给打破。
山女见到来的是两位如此俊逸的男子,不由学起水月观音的自在坐姿,蹙眉吟声问道:“怎么?我很吓人么?”
王箬不禁又是一声“啊”,后退几步站在胡如轻身后小声嘀咕道:“吓不吓人,自己还没点数吗?”
山女不知何时站在王箬身后,凑近他耳旁,幽幽问道:“你说什么?”
王箬第三次惊呼不仅差点震破了胡如轻的耳膜,更甚之惊得山中鸟兽叽哇乱叫,更更甚之他还后退踩到山女的脚。
山女本来就烦——浮川旧家被毁,红海滩核电站爆炸,导致核辐射污染了整个汕城,她被迫返回这阴湿巢穴,还被不知来路的小孩用力一踩很是不悦,阴着脸带着气意幽幽道:“你踩疼我了。”
胡如轻忙不迭地扯着王箬给她鞠躬赔不是,山女挥了挥衣袖,眼神阴幽地盯着他们被山林的潮气浸得油光水面,顿时兴致缺缺,冷脸抬手指了指:“往那出去,再往里没有路了。”
山女想威吓住他们不要往里走,因为她废了好大的气力才勉强堵住她穿梭异世时带来的气穴,气穴虽是银针大小,但是现在脆弱不堪,结界被揭,这整座春山也要遭遇异世一样的地陷,甚至是穿过时间裂缝带来核辐射。
即时在已经进化到赛博科技巅峰,拥有高度发达的机械与智能网络的异世仍无法抵御这样毁灭性的、高腐蚀性侵袭,遑论这男耕女织的农耕时代,其脆弱的社会结构与生产力,在灾难面前渺小如蝼蚁,他们凭什么去抵抗那穿心透骨的辐射?